記得是期中考週前熬了個夜,四點才蹣跚上床的。
一大早朦朦朧朧地被媽媽搖醒:「爺爺昨天晚上去世了。」奮力掀起一邊眼皮,外頭還是濃稠的天色,嗯嗯啊啊兩聲就翻身躲穿針過媽媽髮間的光線。
「妳考試,就自己待在家,爸爸媽媽上北部去。」吐息軟軟的,溫溫溼溼的,癢癢的,像夏日雷雨前凝滯的空氣。
隱約想到,以前看電影時全場哭得淅瀝嘩啦的,只有我還百般無聊地坐著,對整間影院裡濕濡得都要泌出淚水的氣息感到厭煩。回家以後偷聽到爸媽說話:「這丫頭,天生鐵石心腸。」記得那時很有種強者的驕傲。
媽媽輕輕退開,和室的門嘎啦嘎啦滑上。很表層的思緒泅著又回到夢裡了。
以前人家說爺爺好命、好福氣,一把年紀還是個白嫩嫩的公子哥。爺爺極瘦,西裝褲總在踝邊嘩啦啦地飄,雖然不高,但因為整個人看起來就是細細長長的,站著不動時給人一種英挺的錯覺;走起路來卻是裹小腳一樣的小碎步,像深宮大院裡的少太太。「噯,你看,」奶奶老是端著爺爺的手,逢人就說,「哪有老頭子的手這樣嫩的,跟新娘子一樣,又白,一點皺紋都沒有。」我們也發現爺爺原本蠶絲一樣純白得發光的頭髮,幾年前又從後頸開始生出一點黑,蔓延上腦勺,像春天到了,新芽推進的步伐翠綠了山頂,讓雪白的面積又小了一些。大人們都說這是返老還童。
之前一次幾個家人陪爺爺去找同袍敘舊,老人家顫巍巍搬了茶具出來,放下時整個框郎地震了一下。茶杯裡游出白細的煙,繡在三種不同的鄉音之間。
「……我肖豬的啊。」
「你屬豬?我也屬豬啊!」
「唉呦,原來咱們是同年呀!」
回家以後爸爸說:「同樣八十多歲的老人家,看來看去還是爺爺氣色好,又年輕,對吧。」
是嘛,年輕呢,還有發財夢,看大樂透又久久沒人中獎,彩金上億總要買一張。大人們老是笑:「財運這種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啦!該中的話,隨隨便便買一張就會中了。」但爺爺還是買。是下雨天,視線不好又路滑,碰到鄰居家的兒子倒車出來。爺爺身子瘦,輕飄飄的。我總想電影裡面放慢的畫面──金風中的落葉一樣飄呀飄地,兩旁的人張大著嘴無聲的吶喊,像達利那幅畫,然後他打兩個轉後隨雨滴落了地,啪嗒一聲,起漣漪。聽說有腦震盪,聽說多處骨折,然後爺爺就在床上躺了一年。
爺爺生病前,我很少同他老人家聊天,他也很少主動找我們這些孫輩的說話。印象中的爺爺是幾幅不變的場景:和爸爸或哥哥下圍棋,從讓子到被讓子,從贏到輸,樂此不疲;半夜裡會窸窸窣窣地從廚房裡找宵夜出來配電視節目,對著政客破口大罵;手邊永遠一杯茶。這些景在腦海裡一個浮過一個,每一次針對「爺爺」這個關鍵字搜尋,會有隨機的某一幕特別鮮明,伴著後頭層層疊疊的背景,但終究是有距離。
忘記哪個長輩告訴過我,以前爺爺很疼我們的大堂哥,但是後來伯父離婚,大堂哥被女方家帶走,因此爺爺再也不敢在孫兒孫女們身上放太多感情,怕哪一天又會失去,這樣太傷心。
國中的時候,在國文課本上讀到《月光餅》,問爺爺知不知道琦君。他拍大腿笑:「琦君啊,我的老鄉啊。」又說,「那個月光餅喔,有這麼大,」手在胸前圍出一個大圈,「在平底鍋上一烤喔,欸伊……」手指在空中比畫,畫餅、畫屋子、畫大街小巷,細細密密的工筆,勾勒出他的老家。一講就是半個時辰,他把舊時的浙江省白描得比任何一篇散文都詳細,平時很難聽明白的口音,卻把每一枝每一葉襯得更立體,我愣愣地聽,一點點吃驚。那是我此生僅有的,與爺爺的長談。
爺爺過去一向溫和,我從不記得爺爺有發脾氣的時候。小孩子討厭菸味,偏偏爺爺是個老菸槍。我們把打火機藏起來不讓他抽菸,他也只是在家裡繞兩回,尋不到就再去買一個——最後家裡菸沒少,打火機愈來愈多。小妹洗澡前會檢查浴室,不對勁就歪頭,當著來打麻將的一桌客人對爺爺大叫:「爺爺你真的很臭!叫你不要在廁所抽菸的!」他也只搖頭笑,說我們家這小丫頭,真是個管家婆。
印象中的爺爺,身邊總是有種安寧的氛圍——冬夜裡穿著天鵝絨藍的長罩袍(不像把夜空穿在身上,倒像把自己擺在夜空裡),腳踏毛拖鞋,可能戴頂灰色粗針織毛線帽,坐在暖爐旁烤火——像一個滿腹詩書的老秀才,安詳地在窗邊賞雪景,或許吟一首詩,那遠遠的塵世啊喧囂啊反正都在窗外。我收過爺爺兩封信,硬筆字,剛勁有力,提醒一些學業上生活上的事;那時候覺得爺爺是個真正的秀才。
這些畫面,遺落在車禍的那個雨天,被雨水沖刷著,匯成一道河,流入記憶的汪洋大海。
爺爺臥床之後,我們說話的機會多了些,只因為長輩會緊盯著小孩陪爺爺聊天,是說怕老人家無聊想念,或許是確定我們能趕緊在時限內把想說的話說完,免得遺憾。我卻很有壓力,感覺每次被推到爺爺的床前,就是要狠狠的去擰、去榨自己的心緒,擠汁出一點點的詞彙,卻又那麼浮濫又言不及義。爺爺還認得我的時候,我剛考上醫學系回家報喜,他躺著,很用力、很用力地睜眼望我--像盲人尋找光那樣用力──說:「我們家要出醫生啦。」我抿嘴點頭,不知道該答什麼,後腦杓於是挨了一掌。感覺一整碗的思緒,被打得搖搖晃晃,濺出來灑了一地,所有味道又都混在一起。我聽自己應付式的胡言亂語,看爺爺眼皮緩緩垂下。然後下一次見面,他就記不起我的名字了。
最後一段日子,他和看護吵架,說他不要坐起來,說他不要走路,說他痛苦。他會生氣、會流淚。伯父和姑姑捨不得,但是爸爸認為爺爺該學著運動身體才會好。長輩們為此吵架,看護因此辭職,爺爺還是躺在床上,說他痛苦。我每次回家都躲著,把吵鬧聲關在門外,看著窗外葉落,老樹凋萎。
爸爸囑我寫篇文章,出殯那天讀給家人們聽,也讀給爺爺聽。剛考完試,微積分考糟了正在懊惱,只很敷衍地當作文一樣湊了五百多字擺著。
法事拉拉雜雜的,那麼一大本經文,嘰嘰咕咕地訟了幾個小時。字字都會唸,卻句句都不懂,只覺得好笑,搞不好一不小心就唸了個咒把靈魂賣掉也不知道。跪著痠了,偷偷伸伸脖子,轉轉腰,整個人扭啊扭,覺得自己大大的不莊重,但又有種明知故犯刻意的快感。
輪我上台時,聲音平板地讀得飛快,又文章本身就寫得拗口得很,知道下面的人一句也聽不懂。
右手持麥克風,左手捧稿子,一個人站在台上。
兩旁是葬儀社的工作人員,百般無聊的表情。
想到爺爺曾經偷看我的週記,卻又忍不住要跑來跟我說:「丫頭,妳文章寫得很好啊!」
咬牙狠狠的顫抖著,才意識到自己在哭,哭得厲害。然後下頭的人們也跟著哭了,好像我是電影的一幕感人劇情。空氣濕濡得都要泌出淚水。
封棺前大家都哭得喘了,我的眼淚卻停了。棺材裡的爺爺蠟像一樣,面色是偏黃又有點褐色,嘴唇是桃色的。
這不對的,他早就走了。
走得很遠很遠了。
封棺。
離開時,我聽到奶奶對爸爸嘀咕:「我剛剛愈看愈不對,剛剛那個怎麼好像不是他……」
之後某天,我在醫院做志工,摺一件又一件深綠的淺綠的上衣和鮮黃的導尿褲,那麼突然地就想到爺爺。忍不住要慶喜爺爺不是穿這些制式的標籤似的衣服離去。把一塊布料甩開又攤平了,撫過那些洗過後留下的縐褶,想這些滄桑的痕跡都不曾出現在爺爺臉上,即使在塵世間被洗轉了八十七年。
或許真正是相由心生:心裡年輕,便永遠年輕。
評審評論
柯裕棻:
很纖細的作品,爺爺一輩子都是很瀟灑的,後來就是從爺爺的回顧中看生死的問題,還帶進了家族,也提到爺爺跟自己很親的時候會講到爺爺小時候的事,模模糊糊的感覺到跟家庭親情的牽連。前面經營都非常的細,讀到後面都快哭了,寫到在醫院做志工的時候,在疊綠色的導尿褲時,很慶幸爺爺不是穿著這些衣服死掉的,因為爺爺就是在乎這些事情的人,這就是一個非常好的轉折,就是一個重量墜了下來,給人一種情感的張力,這是我喜歡這篇的原因。
鍾文音:
那車禍原寫的非常平淡,但越寫越重,雖然題目很沒有力量,但後面逐字加重它的力道。我最喜歡的是後面,把整篇力量都拉起來了。用一塊布把人生的一切都覆蓋了,淡淡中有一股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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