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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科病房重重的門鎖如城堡外綿延的荊棘,但不為了防外頭的危險入侵,而是堵牆內的惡龍出去。一進入病房就彷彿被隔絕,在一個沉睡百年的國度裡。

  學生們沒有鑰匙,只能等學長姐們進出的空檔跟著鑽空隙,心底總不踏實,好像出入行動都由不得自己,有點壓迫感。記得那時候組長會議,主持的老師點名我問,直到目前為止對見習內容有沒有什麼建議。我囁嚅,同學們覺得精神科的時間太長了。

  似乎無可厚非。

 

  精神科有點極端,喜歡的人就很能夠投入,但也許多人不斷地想逃離。我則是找不到施力點可以努力,像出拳之後卻打到一團軟軟的棉花,反而一路往前跌下去。一直到轉站前才明白,六個禮拜的時程其實太長也太短:長得不符合比例,又短得來不及進步,畢竟這是個無法迅速上手的科。

 

  最後一天的跟診是在兒童青少年門診,醫師是個年輕的學姊。沒有病人的空檔她轉過來問,這幾個禮拜以來有沒有什麼問題。學姊的聲音很輕,表情溫和沉穩,像一朵緩緩從樹梢飄下的桂花,落在心田的土壤上,沃出一畝又一畝的心裡話。低頭對著一疊的亂七八糟的筆記,轉著筆自言自語──要離開了還是拿病人沒辦法,有時被自己拙劣的會談技巧搞得很心煩,看他們被下了重重的藥也覺得無奈。

  學姊笑笑:「學妹妳太在意『病人沒有適當回應』這件事。這從來不容易。」心虛地咧嘴,嗯,果然是精神科醫生。

 

  其實精神科見習並不是完全不愉快的經驗。我漸漸能夠體會到精神病人的可愛,跟有delusions的病人對談有時是件很舒服的事,尤其諸事不順的時候,溜到他們的世界去聽聽他們的故事,泅游其中,我才被benefit;輕微躁症的病人無來由的妄自尊大,像一注冰涼的飛瀑,當著我經常性鬱滯的情緒澆下,竟然淋漓酣暢。看狀況好的人漸漸好轉更覺得神奇,一種「啊,原來那個之前一直流口水看起來很不好的病人竟然是個小帥哥耶」的心情。

  但更容易為病人難過;他們經常無法體察別人對他們的好,又許多人被疾病綁縛,被理智遺棄在恐懼的荒煙漫草中。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真的害怕得一直發抖,各式各樣的幻覺匍匐在每個陰暗的角落,他們是等待被獵殺的小獸。

  心智上的折磨比身體上的更殘忍,因為他們找不到快樂,不知道何謂快樂。其他科的病人掙扎著想活、想脫離痛苦;許多精神科病人對自己的情緒壓根無法解讀,無所謂四面八方,在這裡沒有出口的方向只有一片沉寂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即使終於被打撈出來,野放於社會中,他們也難融入這樣的時空。

 

  我能給的是什麼?一些薄弱的言詞保證會努力伴著孱弱的他們拔除在腦海裡肆虐蔓生的雜草而不被反噬?勸說來訪的疲倦的親人攙扶他們以避免他們顫抖著的雙腿再也承受不住各式情緒和妄想和幻覺的重量?診斷,然後治療;會談要有目的。我必須一再一再地提醒自己不要跟著被病人的這些滿天狂舞的念頭捲到暴風圈裡。

 

  查房很晚結束,離開病房時覺得身體好倦,思緒好淺,整個人彷彿浮沉在意識的最表面。到醫學院牽車,看到大一大二的學弟妹們騎腳踏車閃進來,笑聲飛揚在夏日的夜空裡,突然覺得他們好年輕。

  病房裡也有好多個病人很年輕,他們卻鎖在重重的門鎖後面,一個沉睡的國度裡。

  世界待人們不公平。

 

  我不相信神,但除了神之外我不知道能向誰求援,因此只能祈禱在世界的形成之初開始真正有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力量,能使海鹹河淡,鱗潛羽翔。請求輕風捎來一份愛,讓他們破損的心靈能夠重新承載世界上的喜怒哀懼愛惡欲;請求陽光吻過每一根睫毛,讓他們從無盡的黑暗中甦醒。

 

  我需要的只是一份希望,好像即使從病房的窗戶望出去,還是能看見,一抹能將世界上色的流金般的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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