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給地下電台的小醫師

「有些病人走進來第一句話就說，妳不要跟我講胰島素，我不想聽。」學姊回憶，「甚至有伯伯聽到胰島素，立刻轉身就走，拉也拉不住。」

幾年前的資料，18歲以上國人糖尿病盛行率為12.4%(男性14.4%；女性10.3%)。我是個對數字很不敏感的人，就是數學差才讀醫，我對這樣到底是多是少沒有概念。但我知道，每個住院的老人家我總要問一聲「哩有糖份嘸？」，值班總要處理一整排飛上天的血糖，我偷懶用的入院病摘範本第一句是This is a XX-year-old man/woman with underlying DM and HTN…

藝君學姊是南市醫的衛教護理師，她負責這群病人的定期檢修和保養，並教他們怎麼維護自己的身體。

「我們不當壞人，壞人給醫師當。」學姊笑得很直白，「我們不恐嚇病人的，我們得維持良好關係。」

糖尿病的病人並不是疾病上最難處理的一群，但卻是最失控的。糖尿病最駭人之處就是它往往沒有症狀，待症狀嚴重到無法忽視時，身體已被糖水泡壞了。病人常常無法配合治療，或不願配合治療。

「有些長輩年輕的時候很苦，打拼了一輩子，都沒吃過什麼好吃的。好不容易年紀大了可以享福，卻得了糖尿病，妳要他們怎麼接受？」

飲食控制，我們都很會說，我們會在病房怒斥忍不住偷吃點心的病人，會在醫師室抱怨這些人沒有照顧自己的決心，簡直浪費資療資源。然而我們在勸戒的時候是體會不到他們的難受的。學姊說：「就像我也知道我胖，我知道我這種BMI不行，但我看到雞排，不吃對不起自己啊！」說得也是，如同我無法克制自己每週都要吃泡麵，口袋裝健達巧克力。

有些第一型糖尿病的病人，跟疾病和平共處了幾十年，他們吃東西早已變成一種藝術。飲食控制、計算糖量，都內化成他們的一部份，他們甚至可以做到吃宵夜卻維持漂亮的血糖。但老人做不到。1/4碗飯＝1/2碗稀飯或麵＝2~3片蘇打餅乾，麵是白麵還是意麵？羹麵怎麼辦？地瓜稀飯怎麼算呢？太難了。

「我們對長輩通常都不太要求。我不會告訴他們什麼不能吃，而是問他們，你都怎麼吃？我們來調整一下。」

有病人走進來，藝君學姊分析著她的抽血數字，「過年還能控制到這樣不簡單內！只是血脂比較高，吃太油了喔。肝腎功能都很不錯！」然後檢查視力，照眼底，脫鞋襪檢查腳底、腳趾縫，戳戳看感覺神經。糖尿病三大合併症篩檢。

「阿姨你腳跟太乾了，要擦乳液啦！來！」病人跪在椅子上，學姊取了乳液幫她抹上，不知道是凡士林的還是嬌生的，香香的。學姊說，自從那個「阿嬤！那你怎麼沒感覺~~」的廣告出來之後，除了循利寧大賣，病患也開始注意自己的足部保養。「要不然喔，有的病人就跟你說他好像走路怪怪的，一看，整個腳底裂開，都看到紅色的肉。」

台灣的廣告真的相當厲害，掌控了不少人對醫療的認知。很多病人來說，我女兒幫我買了一箱孫翠鳳、我最近開始喝白冰冰、我覺得那個陳美鳳喝起來不錯……當然，地下電台又更厲害了，那又是另一個故事。（關於電台藥延伸閱讀）

有一個族群的病人，是有心控制的。此時量血糖就很重要。

「我跟你們說！雖然病人常常很害怕，但現在這個採血針扎起來真的一點都不痛！」

『屁啦很痛！』身為常常突然低血糖的人，我在醫院被護理師扎過好幾次，『我上次蠢到伸右手食指出去，結果整個下午打病歷開醫囑都有困難。』

「要不要現在來試試看？」

學姊說，趕血不用用力擠，輕輕從手掌推上去；針要扎在指頭側邊，不要扎指尖。「又不是滿清十大酷刑！妳看，不痛吧？」

現在市面上的血糖機百百種，各有各的長處。字大的，會說話的（國台語雙聲道），試紙不怕潮解的，血量需求少的，可以直接藍芽或傳輸線上傳到3C產品上的……甚至現在也有公司研發App，可以跟醫療端的電腦連接，隨時掌控病人的狀況。還能拍照上傳三餐。藝君學姊在跟我們說話的同時，也可以看著電腦上她的病人的血糖數字，甚至可以傳即時訊息，關心病人剛剛是不是貪吃了，或給他們一點生活上的建議。但有不少老人家不喜歡，說像是被監視，寧願寫滿滿的手抄本。

那那一群不配合的不乖病人呢？

『學姊妳說有很多人打死都不肯用胰島素，為什麼？他們是基於什麼理由不肯？是怕打針嗎？』就像有一群人死都不洗腎一樣，被列入難搞病人清單。

「不可考。大部分的人也不會說。」

學姊說，倒是有一個病人阿姨比較令人難過，她非常非常努力，忌口，認真運動，但怎麼就是控制不住。只要血糖高，她先生就罵她，就是愛吃吧！看妳，叫妳運動，就不聽！「可是我真的每次經過她家，都看到她努力地在運動！她真的真的已經很認真了！她吃的東西……我要是跟她吃一樣，一定變林志玲！」

當她的糖化血色素高得不得不使用針劑胰島素的時候，她說不行。因為使用胰島素就等於控制不良，控制不良等於她不夠努力，都是她的錯……她先生一定會生氣，認為都是她的錯……

「但是也有那種齁，認知100分，行為0分。」學姊說，「考他一個禮拜要運動幾次，一次多久，強度如何，吃東西要怎麼吃，齁，都很會講，可是就是死都不做。」這種病人往往也都不避諱自己什麼都沒努力。他們就來，然後聽，點頭，繼續他們的生活。糖化血色素一直在空中飛。要不打胰島素吧？不要。

「以後你們就知道了。」學姊語重心長。我在臨床這短短的時日也有一些皮毛的感覺了。治療疾病，治療的理論，都很簡單。要治療病人的配合度，治療病人的心，永遠最難。

※感謝南市醫洪藝君學姊，沙啞了還含著喉糖給我們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