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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診間出來才知道下大雨了,好多姍姍來遲的病人們頭髮都濕濕的。今天沒帶雨衣,站在天橋看雨,頓時覺得有點進退維谷。

  小朋友尖叫大哭起來好刺耳好吵,持續久了令人煩躁,連老師都忍不住要抱怨耳朵疼--不過可以哭得很大聲代表他還算好,不好的寶寶那種想哭又哭得很微弱的聲音讓人聽了也都跟著難過。在醫院總是有種世界上怎麼充滿了不幸的錯覺(或者在外頭看不到這些不幸才是錯覺)。

 

  小兒科到了第五個禮拜,Angelman、小胖威力、Williams、Turner、lissencephaly......這些常見的不常見的都看到了。查房後老師說,學妹妳很幸運,叮囑我要去跟天使人孩子學一點東西。在床邊問媽媽能不能告訴我整個病程,她看著她13歲了卻不會說話不會認人不會走路毫無眼神的兒子,一個斷線的玩偶一般,講著講著就要哭了。

 

  我一向自詡一個好的聆聽者,但站在真正的生命的沉重之前,我太過稀薄的生活歷程顯得膚淺又幼稚;所有我能從腦子裡掏挖出來的安慰性的字彙詞句都感覺太冗贅又虛偽,只有一時語塞。完全手足無措。我不懂她怎麼有辦法照顧這樣的孩子十三年,把自己的歲月都奉獻給他但卻完全沒有回報。支吾道:「媽媽好辛苦喔......」然後發現自己在說廢話,更加懊惱;她的眼裡滿滿的無奈,但還是很溫柔。

  忍不住想,她是不是也曾經是亮麗活潑的少女,輕快的腳步總將路人的眼光掀起漣漪;然後在千百封書信和千萬句情話裡尋覓到她所盼望的此生唯一的那條紅線,要來繫一生的幸福?她是不是也曾經聽過「胎兒一切檢查都正常」,殷殷企盼腹中的生命的到來,甚至請了算命仙要予他一個大富大貴的名字;直到有一天,險惡的現實終於把玻璃罩子一樣的美好砸碎成一地破片,從此之後她的每個日子都吹著冷風?

 

  離開時我輕輕說了謝謝,謝謝你們讓我學習。帶上門時思考,我們的成長總是由病人的不幸堆砌而來,既然踩了這磚,知識上的攀高就是應負的責任吧⋯⋯我是個負責的學生嗎?或許幾個月後我就不會記得這個病的機轉,但她的眼神我不會忘──彷彿這世界上所有她珍惜的愛物,都負了她。

 

  相較之下,門診就是比較充盈著希望的地方。很多是健康的孩子,來成長評估或打疫苗;又根據戰鬥力不等,可粗略分類為來把自己嚇壞的或來嚇壞醫護人員的兩類,而通常兩者都伴隨著很多、很多、很多的哭聲(不一定有眼淚)。

  初診接多了總會碰到奇怪的家長:四歲的孩子,瘦巴巴的,一路被拖著走。主訴長期constipation一個禮拜只解一次,追問之下才知道他們沒在讓孩子吃青菜水果。吃什麼呢?就吃飯啊;配什麼菜?要配什麼,沒配啊;經濟還好嗎?還好啊雙薪。孩子從頭到尾一點聲音都不發,安靜地和我遞給他的貼紙對望。

  邊問邊寫病歷,愈發氣惱,又不能明著生氣,只能用力地用力地寫字──診斷:父母照料不周、治療:育兒手冊一本罰寫十次、衛教:養小孩不是養仙人掌,不是澆了水就會長大──原子筆敲在初診單上,差點戳破。(當然是沒有這樣寫,否則明年還要再來見習一次。)只是疑惑,這孩子過的是怎麼樣的生活?他的出世是不是並不被期待,或者可能是一次避孕失敗下的意外?是不是父母感情不睦,而他常常把自己塞在屋子的一隅,聽爭吵聲如雷鳴?

 

  但大多家長都是很好的,知道我們在見習,對繁瑣的問題不厭其煩地仔細回答。一個漂亮的媽媽出診間之前回頭對我笑:「醫生好年輕喔,謝謝妳喔。」覺得有點難為情,我其實也沒做什麼,不過問了些雜亂無章的問題而已。這個階段就是被喊聲「醫生」就會很開心,像小孩子總喜歡大人說「你現在是大哥哥/大姊姊囉」,名實不符但洋洋得意。

 

  只是今天特別不順利,大白天的又被討厭學生的家屬白眼,覺得有點委屈。破例到星巴克買了一杯咖啡刻意要讓自己palpitation一下,在一樓等雨停。

  想起早上跟診,一個健康的一歲半胖妹妹很慷慨的把手上的貼紙施捨給我(她一定覺得,嗯,旁邊那個阿姨看起來很無聊)。幫四個月的弟弟PE之後我要把他抱還給家屬時,他緊緊抓著我的白袍不放手──老師後來說:「妳很有小孩子緣吶。」想起在病房,我照顧的孩子在看到一大群人進來查房很害怕,直往我這裡爬,我笑:「弟弟你認得我呀?」

 

  抬頭看看,雨勢沒有轉小的樣子,但是天空似乎沒有我想的那麼灰那麼暗。就走吧,偶爾淋點雨似乎也沒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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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金魚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