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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院生涯的第一個月的最末禮拜,正逢大學生也要開學的季節,某種意義上代表全世界最懶散的那一份子也要開始不得不勤奮了;日日南偏的陽光蚊蚋一樣追在人後面,只要有體溫,就被叮得不得不逃,從時間面前。就是那時候認識老爹。

 

  新手見習生,從頭到腳散發出超市冷凍櫃旁新鮮的菜味,那時還沒學會怎樣在一呼一吸間也能發懶,總認為問題答不出來很恥辱、上課聽不懂是異常--學會如何當一個一無所知的笨蛋,是我們這些從小被捧為天才的醫學生進入醫院的第一門課程。

  剛好第一站就是內科,這樣的教育環境再好不過。

  天天下午,不論在哪個病房見習,都排了各次專科輪著上課。內科難,肝膽腸胃更難。一次,被老師連問三個問題都只能發楞,老師沒多表示什麼,我倒是一路愣到下課。筆記一個字都沒留下,只感覺老師每一次經過的眼光都丟一顆火星子在皮膚上,冷氣一吹就整片整片的燒起來。全身都發燙,但心底卻涼透,腦子裡轉著的都是哪幾個字「我、怎、麼、會、這、麼、笨、呢」。沒上過這麼痛苦的課,從此之後討厭極腸胃科。結束了心臟科兩週見習後要下到六樓腸胃科病房時,只有深深不願意。

 

  老爹,人稱陳老師,或陳老爹,號walking Harrison(Harrison是內科教科書,被譽為內科聖經),在肝膽腸胃科是劍獅(意指守護神⋯⋯)一般的存在,更是許多學生們景仰、爭相跟隨的對象。懶散不好學如我對老爹了解不多,沒有特別想跟著他,也不是原先就抽籤到要跟著他的,而是team上管病房的醫師正好出國,原本應該負責隔月的老爹才來接手病人,和我。同學們看著大約會眼紅,我卻在為要早早起床賭氣,大概人們對真正得到的事物都並不懂得要感到稀奇珍貴。

 

  老爹的查房時間是七點,代表我們六點五十分左右就該到護理站讀好病人最新狀況,理想的話要搶在查房前先看看病人,但我從沒有成功過。他說:「沒辦法,老人家睡不著,只好找你們來陪我查房!」

  老爹不用電腦,病歷在手邊疊得高高的,一座座黃色小山;然而他一簍一簍移山,氣定神閒,一派優雅從容,倒是比愚公快得多。他可以從分子生物談到病態生理再談臨床症狀數據治療,像將一整倉庫的團團的軟羊毛紡成一根根長紗,再織成暖被,哄所有因病難眠的人們入睡。那時候只想,做一個醫生真的就該是這樣子的,走過的地方不必團花錦簇不必生香,只要井然有序、將一切歸位得有條有理。看著他,只因仰之彌高,就更覺自己微弱渺小。

 

  平時老爹並不對我特別多加照顧,查房時他跟CR學長的對話我一向跟不上,而他們自然不會等我;偶爾替我們整組上課,他待所有同學都是一般態度。

  後來因作業需要,請老爹替我批改病歷。當時對這類功課還很生疏,自己明白寫得很差勁,說:「老師你等等看了不能笑。」到教室裡坐定,我把病歷遞出去,覺得有種光溜溜的不安全感,又再嘀咕一次,「老師你真的不可以笑。」老爹瞟瞟我,終於忍不住應道:「妳不能每次都叫我不要笑!」突地這個總是令人遠遠嚮往的如山的老師變得那樣可親可愛,玩笑的聲口可愛,兔寶寶門牙可愛,就是光亮亮的頭頂也可愛。過一陣子我在跟同學怨我抽晨血總是失敗的時候,老爹遠遠聽到就喊:「潔西啊,妳去剪一段tonic用針戳練手感啊。」隔天碰到時,還不忘指著自己的手同我經驗傳承了一番。我慌亂點頭,覺得一片混沌黑暗中,雲霧從中裂開,打了一道光下來,要人從眼底開始發暈到手指尖;但同時又覺得神聖光潔,像被揀選。


  我依舊抽不到血,然而他喊那一聲名字卻響在耳邊──被一個崇拜的老師記得名字,是如此讓整個日子都發亮的晶瑩燦爛的榮幸。

 

  離站之後,在醫院偶爾巧遇,老爹總是那一聲「嘿!潔西啊!」。每次打完招呼就像手裡多了成把的汽球,紅的、白的,直往藍天去,整個慘白的醫院彷彿有了顏色,腳步輕得就要飛起來。有兩天連續碰見,老爹說:「妳怎麼又出現?」我答:「沒辦法,老師我想你啊,只好四處跟蹤你。」他呵呵笑說是這樣啊──事實上這句話是半真半假、然而不然:並沒有特意去找,但途經到老爹常出沒的地方步率總是會放慢一些、也會不住地四處打量,似乎是要尋找生活裡哪裡還有蠢蠢欲動的未開封的驚喜。

  若是在不忙的時候,他會駐足下來同我聊兩句天,聽我一隻初生小犢在醫院初闖的滿肚委屈苦水。老爹是直腸人,說的是一路通到底的話,沒有距離感,聽起來格外舒適喜歡,就是聽他勸我該檢討自己不對也是心裡服服貼貼地聽教誨。

  過些日子,漸漸他還會叨念我衣服少穿了、出國時打扮還是別太輕浮(收到一句名言「肚臍不用呼吸,可以不必露出來」)、書要好好讀⋯⋯總是些爸爸會說的囉唆話,但卻不覺得耳朵要生繭,反而感到被疼愛。很想膩上前挽他的手臂,送一個滿是口水的幼兒般的頰吻。

  時間久了,也有同學開始傳說老爹待我比別的學生更寵一些。我倒認為只是我忒愛撒嬌,又老爹對學生是打心底的關懷,我賴多少情緒在他頭上,他就撥多少安撫過來。

 

  於是當生活的雨季來臨,我負著一身髒污泥濘,重重地噠、噠、噠,蓋了滿地泥巴腳印;最後是拖行,一路歪歪曲曲,一如一幅寫壞了的草書,或被擦過又落擦過又落的不清晰的淚跡。這樣由跛行至爬行,在還未明白去向的時候,就找到老爹。
 

  那天真的是喝醉了,盛夏的午夜,一個人坐在鞦韆上也是會覺得冷的;透著一層水霧看鵝黃色街燈,像一朵朵油彩畫的波斯菊,邊緣用手指頭抹糊了一般。淚滴砸在手機螢幕上,也是綻開了花。藉著酒意,發了訊息跟老爹說,我以為的那段牢牢繫在心上的愛情剛被人毫不猶豫地揮刀斬斷──我是全心全意仔細地在心上結繩結,生怕它鬆落,沒想到它要斷,我卻無能為力,而結卻難解,我是這樣用力。吐了一地,把理智跟痛苦一同嘔出來,竟然還能騎車回家。

  隔天酒醒,鋪天蓋地的頭痛標示著荒唐,我忙不迭地要同老師道歉,竟然發這樣不三不四的求救。結果點開訊息,意外地收到老爹好多字的回覆,說「如果妳是我女兒,我會告訴妳⋯⋯」

  「如果妳是我女兒。」

  「如果妳是我女兒。」

  世界上還有什麼更溫暖更使人脆弱的假設?


  所以我讓自己碎得徹徹底底,然後再依著這樣的溫度,褓抱自己,彷彿新生。


  再見的時候只是在醫院走廊上匆匆擦肩而過,老爹有病人在等他。他頭也不回,也不招呼什麼,只問「還好嗎?」相信他知道我不好,但我會好的,我必須好。

  因為他彷彿撫在我頭頂的手掌心的溫度,因為每一句曳著尾巴的語重心長的勸話,因為後來我向他在撒賴時他說的不論是敷衍還是真心的一句「我也把妳當我女兒一樣看待」,再冷冽陰暗的日子也有一隅透著光的晴朗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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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金魚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